风声|网友成知己、知识分子跨界交流,为什么却说天涯论坛瘫痪是宿命?

2023-05-01 19:07:27 来源:凤凰网

作者 | 十年砍柴


(相关资料图)

著名文史作家

新著有《寻找徐传贤:从上海到北京》

4月25日一条消息刷屏:天涯社区关张了。

天涯旧友、前天涯社区执行总编宋铮(小黑)对此解释说:“天涯没死,只是全身瘫痪。IDC欠费,服务器被停了。因为打官司,域名也被法院冻结了。”也就是说,还没有官宣天涯的“死讯”,但作为一个互联网公司,无法运营,就等于一个生物体没了生命迹象。但愿,它还有复活的一点希望。

尽管这消息并不意外,但作为一位天涯社区的“资深网友”,闻讯后心里很难过。天涯网友“浪子文刀”说:“我们的青春,封印在天涯。”此语虽不无煽情,但很能代表我的感受。

天涯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虚拟社区。没有天涯社区,我现在会怎么样?大概率是继续留在那个报社,在纸媒影响式微的当下为了养家,继续写一些没几人阅读的稿件,为多得到一点资源想方设法争夺职位,可很快看到自己的天花板,于是以混日子的心态等待退休。或许运气好和一些前同事一样,抓住某个机会重回体制做个一官半职。从功利角度来说,未必过得比现在差,但以我的性格和禀赋,可以肯定地说,如此我心里不会快乐。

毫不夸张地说,天涯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它让我在身份证上的名字“李勇”之外,获得了另一个生命的标识:十年砍柴。天涯优化了我的知识结构,提升了我的思维能力,它像催化酶激发了我不断学习的能力和持续表达的欲望。我现在交往的朋友里,只有少数是同学和旧同事,大多是因天涯结缘的朋友。若无天涯,我的社交圈一大半将不复存在。

关于与天涯有关的往事,想说的实在太多了。

无心插柳和柳暗花明

十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网络生涯》,回忆我如何与天涯结缘。

2002年,原北京电视台台长刘迪一调任我所供职的报社社长。外面来的新官上任,总会出一些新招来吹皱一池春水。刘社长履新后,马上在全报社搞公开竞聘,不拘年龄、资历。于是我信心满满地参加竞聘某部门副职,评委打分最高,但结果还是因为来报社时间短等原因被刷下了——年纪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嘛。年轻气盛的我感觉有被愚弄的感觉,写稿不如以前积极了,对前途也感觉到迷茫。这时,一位志趣相同、年龄相仿的同事向我推荐天涯社区。

我上去看了一周感觉不错,于是就决定注册一个ID。就几秒钟,脑海一闪念,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砍过十年柴,就叫“十年砍柴”吧。18岁以前,在雪峰山下砍柴放牛的那段时光,是我对老家最深刻的记忆,时至今日,那种砍柴时荆棘扎进皮肉的痛楚感,还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注册的日子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2002年9月9日。

注册后头一个月,我仅仅是潜水,看当时天涯社区“关天茶社”版块的诸位大侠纵论天下大事,艳羡之余,觉得自己也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按捺不住手痒的冲动,就写一些表达个人见解的帖子。很快,我的帖子《农民进城命若鸡》获得了很大的反响,题目化用了苏东坡“乌台诗案”时在狱中所写的两句诗:“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若鸡”,来形容农民工进城后的生存状态。彼时孙志刚事件还没有发生,收容遣送制度还在运转。没想到这篇文章会引起那多人的共鸣,跟帖如云,直至管理员不得不封帖。

| 2012年的天涯论坛页面

一头扎进天涯后不久,我就认识到网络的价值。当我用“十年砍柴”在网络上风生水起的时候,一些同事很不屑,说网络给你发钱吗?我说,写自己喜欢的东西痛快,没准以后网络就有人给发钱呢!

由于在网络上获得一点名气,从2003年开始,几家影响较大的都市报请我开专栏,给的稿费很高。最初是给《南方都市报》写专栏,疯狂的时候一周写5篇专栏。后来给《新京报》《潇湘晨报》《华商报》《华商晨报》《山西晚报》《燕赵都市报》等媒体开过专栏,挣的稿费远高于所在报社发给自己的工资。《南方都市报》对我的身份标注是“资深网友”。

2004年初,吴思先生在天涯上看到我几篇谈《水浒》的帖子,很高兴,可能有点“吾道不孤”的感觉。当时我和吴思先生还不认识,他在不知道我是何许人的情况下,将这些帖子推荐给出版其著作《血酬定律》的出版人——汉唐阳光的老板尚红科,老尚联系上我,鼓励我把这个系列写下去,保证能给我出版。对在文字江湖刚露头角的年轻人来说,我当时觉得出书是多么神圣而不容易的事,何况不用自己花钱,人家还给版税。2004年6月出版了《闲看水浒》,这本书成为当年的畅销书之一,后来再版了两次,今天还有不少人在读。自此,一些出版社开始找我约稿,陆陆续续至今出版了11本书。

因为天涯,我认识到体制内的人在体制外也有拓展自己生存空间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大时代给的。

| 天涯年度最佳写手纪念和天涯网友编辑的纪念文集

后来我读周作人著作《鲁迅的故家》,书中写到他们兄弟的祖父周福清之性格和行为,与鲁迅颇为相似。我和朋友讨论此事时说,鲁迅比周福清幸运的是他获得了时代的红利。周福清进士出身,文才出众,但在光绪年间他除了做官之外,再没有其他获利的途径,而其性格耿直,又不适合官场,因而郁郁不得志。

鲁迅也是壮年进入到北洋政府教育部做佥事——和其祖父做知县差不多级别的官,如果还是在前清,他只能在这条赛道上走到老。但因为民初西风东渐,有了现代的报刊等传播工具,鲁迅给《新青年》写稿一下子声名鹊起,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之一,进而成为大学兼职的讲师。他的人生价值就不必在官场上体现了,所以他才能以平常的心态来看待自己在官场的升迁,到1926年离开教育部时,仍然是一位佥事。

天涯这类BBS的兴起,和鲁迅所处的民初一样,给许多在体制内艰难竞争的人提供了更多的空间。

打破传统社交圈层,网友成为朋友

上天涯社区参与发文章和讨论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还有这么多和自己三观一致、志趣相投的人呀。于是那些年热衷于参加各种网友聚会——不仅仅在北京,出差到其他城市,也要挤出时间和当地的天涯网友见面餐聚。

我参与的天涯北京网友的聚会是在2002年冬天,在朝阳区一家大商场里的咖啡馆,邀请社科院的研究员于建嵘介绍他对农民维权的研究。居京多年,他仍然一口湘音,感到很亲切。当时网络尚未普及,咖啡馆的服务员听到网友们喊对方的网名——多是四个字以上,面露惊讶神色。老于听闻各位以网名自我介绍,亦大惊,说像自己参加了武侠小说中的帮派聚会。在那次聚会上我结识了许多闻名已久的人,包括正在死磕计生政策的杨支柱。

从2003年到2011年左右,参加天涯网友聚会是我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内容。不同版块的网友相聚呈现不同的风格,我主要参加“关天茶舍”和“闲闲书话”版块。关天的网友聚会,必须有人主持,按罗伯特议事规则进行,否则会吵成一锅粥。争吵的多是关于政治、法治、哲学以及社会热点事件的宏大话题。而书话网友聚会,多是文艺范,温文尔雅,谈风论月。聚会结束后,网友回家大多会写诗文发在版上以志之,颇似古代的文人雅集。

| 由天涯社区“闲闲书话”板块内容整理而成出版的文集

每到一地,和当地的天涯网友接上头,就把他乡作故乡,觉得自己在那个城市不再是陌生的旅客。

我记忆尤深的几次见外地网友。一次是去上海,关天的版主张迈老先生张罗,一帮人在某个公园的咖啡厅里聊天,当年张迈已经70来岁了,不知他是否还健在。一次是去成都,见到了“蓉城三杰”。

不仅仅是我,许多网友通过天涯社区拓展了社交圈,也获得了挣脱旧桎梏拥抱新生活的勇气和机会。

石扉客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湖南,在长沙的一所中专任教。成为天涯网友后,他利用业务时间去调查益阳青年教师李尚平的蹊跷死亡,并陆续在天涯社区几个版块上发表其调查见闻,引起了热议,该案的影响也从天涯溢出,成为当时全社会关注的公共事件。后来石扉客辞掉公职,来到北京,成为央视评论部“社会记录”栏目的一名记者。后来他又多次转换赛道,而今是一名执业律师。他来北京后不久,网友们在海淀双榆树附近聚餐,为他接风。记得时序为冬天,地上的残雪未化,那次好几位喝大了,走出餐馆后还在雪地里撒欢。

武汉的一位巡警在天涯的ID叫“闲情偶尔寄”,我们称呼他为“小闲”,他在天涯连载《一个伪知识分子的警察生涯》,记录自己的巡警生活,成为网友每天追看的热帖。2004年这些帖子整理成书,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小闲也考上了人民大学法学院的博士生,告别警察生涯来到北京。他入校后不久,北京的网友在海淀的一个烧烤店为他接风,那是凉爽的秋夜,众人坐在户外撸串喝啤酒,小闲谦和有礼,像有点拜码头的意思向各位一一敬酒。《新京报》彼时已经创刊,且在京城一纸风行。《新京报》评论部的负责人和编辑都是天涯资深网友,他们看重小闲的才华,请他为报纸评论部撰写时评。小闲撰写的时评见报率很高,超过大多数专业时评人,每周总有2到3篇,因为《新京报》的高稿费,小闲成了学校在读博士生中的“富豪”。他获得博士学位后入职最高人民法院,而今是一位厅局级法官。

彭远文(他在天涯社区最初的ID是“舞雩”,因为他的故乡是四川犍为县舞雩乡)被作为互联网改变命运的一个经典案例被常常提起。他高中毕业后南下广东,在东莞一家工厂做工。做工之余,不废读写,认识了几位《南方都市报》的同龄记者。上了天涯社区后,他和体制内外更多的知识人交往,他的思想深度和表达能力获得众多网友的盛赞。其乐山同乡老莫,那时在一群民间知识人中间有点“扛把子”的味道。老莫当时经营一家文化图书公司,盛邀彭远文北上,成为其麾下一名图书编辑,彭远文参与编辑了余世存的《非常道》、谭伯牛的《战天京》等畅销书籍。

后经石扉客引荐,他进入央视评论部工作,和同栏目的一位女记者产生恋情,结婚成家。他们的婚礼在朝阳路上的眉州东坡酒楼举办,诸多天涯网友到场道贺,记得老莫是证婚人。我在席间打趣地对他说,因为有了天涯,你一下子在北京拥有了妻子、房子、孩子(当时他们的长子已在母胎中)。现在远文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人生经历可谓是互联网带来的励志佳话,因为互联网消除了许多藩篱,农村子弟在传统的逆袭途径(考大学和从军)之外,有了新的孔道。

天涯社区的网友无论线上还是线下争论,大多有君子之风,骂脏话、人身攻击几乎没有,更没有以官方语言作为“倚天剑”来逼对方认输或闭嘴——因为如此做会被人鄙夷,再没人搭理,是自取其辱。犹记得在“天涯杂谈”和“关天茶舍”,有一位著名的“板砖手”(发言主要是给主贴挑毛病、批评大V,以拍砖为乐)ID叫“奔驰汽车”,我每一篇文章他几乎要挑刺。有一次我去了广州,他听说后从东莞开车过来,非得见一面吃个饭,互道久仰。等上网登陆天涯,照常对我砸板砖毫不留情。

天涯社区的网友聚会,我认为其最大的特点是打破了传统社会交际的圈层,使以前很难发生交集的人群建立联系,甚至成为挚友。如一些名声已很大的大学教授和打工仔身份的年轻写手通过天涯社区发生联系,网上交流互有往来,线下一起喝酒聊天,结下深厚的友谊。——这在互联网时代以前,是很难想象的。

我交往的天涯网友中,不少是法学、经济学、社会学、史学的专业背景,从他们身上,我受益匪浅。受他们影响,我开始恶补大学所学中文专业之外的其他学科知识,日积月累,终有寸进,观察、分析问题能有意识地跳出文学的角度,而运用其他人文社科知识作为工具。

天涯社区的商业失败或是一种宿命

大概从2012年以后,我登陆天涯的次数日渐稀少。在此之前,我算得上是天涯社区的“资深网友”。虽然那些年涌现出许多BBS,后来又有了博客、微博,但在其他任何虚拟空间,我再也找不到天涯当年那种人情味和家园感。

我讨厌繁琐的管理事务,除了短时间做了某个板块的版主外,我大部分时间以超脱的写手角色在社区里活动,十来年,留在天涯的文字大概有几百万。因此好几年我被天涯社区评为“最佳写手”,应邀去海南参加天涯的年会,得以结识天涯的老板邢明(ID:968)和公司大部分骨干。

无论在天涯社区的虚拟空间还是去天涯海角参加年会,我确实有种回家的温暖感,至今回忆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甜蜜与苦涩交杂。

邢明长着一张弥勒佛似的脸,逢人便笑,很有亲和力。天涯今日的结局,不少论者和天涯老人归咎于邢明几次商业决策的失误。对此我不了解详情,不予置评。但我认为,以天涯鼎盛时期的风格和运行逻辑,它后来遭遇商业上的失败或是一种宿命。

对社区事务,邢明的管理近乎无为而治——当然,天涯不可能脱离现实而存在,真正的“无为”做不到,为了安全必定会设置诸多条条框框。在天涯社区发端进而成为社会话题、舆论热点,其鼎盛期几乎每月都有。有一年的年会,我对邢明说这些年全社会关注的热点事件,得有一大半是从天涯社区开始的,他听后很是得意。其奥秘大概正是他很少对这些逐步发酵的热点进行干预,也阻止了商业元素侵蚀社区氛围。作为建造成一个华人的精神家园,这样做是优点;若要商业上做大,如此则是缺陷

天涯的魅力就在于体现原初的互联网精神:平等、开放、共享。在天涯社区,所有的ID是平等的,不因ID背后的那个人在现实社会的尊卑高低而有差别。要想在社区里让人信服,受到尊重,唯一的办法是靠文字说话,现实社会各种头衔不会加分,反而会被网友嘲讽。离休的正部级官员朱厚泽(他的ID就是:厚泽)在天涯社区写了多篇呼吁关注农垦职工命运的帖子,跟帖里他完全以平等的姿态和网友互动,也没谁因为作者是高官而格外追捧。

当互联网表达进入到博客和微博时代,BBS时代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几乎遭到了颠覆性的改变。博客和微博是由运营方干预来人工打造流量大V,或者拉来现实社会中各个行业特别是文娱界的名人,用他们已经具有的影响力带来流量。大V和粉丝的关系不可能平等,只能是后者仰视甚至崇拜前者的关系,而商业元素过多的介入,使网络世界成为撕裂严重、骂仗不断、理性越来越稀缺而越偏激越有流量的名利场。——当然,这也和网民几何级增长大有关系。

如此这般,“全球华人精神家园”的定位不仅不能成为天涯社区商业上转型的优势,反而是沉重的负担。如果舍弃天涯社区原来的那些亮点,天涯即使活下来,也泯然于大大小小的互联网公司的海洋里。

我最后一次参加天涯的年会是在2011年春天,天涯组织员工和邀请一些资深网友坐游艇由三亚航行到越南的亚龙湾。有一天船行进在南海,正是黄昏,几位相熟的朋友站立在甲板上闲聊,夕阳照在无垠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我记得参与聊天的有邓飞、鄢烈山、不幸英年早逝的金波(ID:肥刀),还有在贵州支教多年女教师的网友“珠溪玉”。“珠溪玉”说起她任教的贵州山区小学,许多孩子吃不上午餐,她看到后非常痛心。有人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呀?邓飞说,我们能不能搞一个为农村中小学生提供免费午餐的公益项目?

邓飞的行动力很强,年会结束后,他就开始推进此事。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免费午餐”成为那些年影响最大的公益项目,无数农村孩子受惠于该项目,邓飞也赢得了巨大的声名。今天,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公益项目最初结胎于天涯提供的场所?

今年4月上旬,我应邀参加无锡惠山古镇的推介活动。著名的文旅博主、天涯网友“浅笑盈盈中”是组织者之一,她在高铁站接上我,第一句便道:“哥,咱们有多少年没见过面了?”闻此语,我有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感动。主办方邀请了好些短视频网友,这几位俊男靓女很年轻,好几位应该是00后,还不如天涯社区的年龄。

坐下吃饭时,浅笑介绍各位参与者,说我是“天涯社区的大V”,一位年轻的男网红说了句:“天涯,好古老呀。”我便自嘲自己是“过气的前网红,古墓派大V”。但我心底里认为,天涯社区所呈现的“平等、开放、共享”精神在现今的互联网生态中,不会真的毫无价值而死绝,也许有逐渐复苏的时候。也因此,我这样在天涯社区浸泡多年的网友,仍然愿意去试水新的互联网表达方式:公号、短视频,等等。

天涯社区或许很难起死回生,但天涯和它的网友所做的一切,经历的一切,曾经对这个古老的国家产生过的影响,必将载入中国互联网发展史。

就用早年间天涯年会必定播放的一首歌的歌词作为我冗长絮叨的结尾吧。

想起天涯摇曳的芳草

想起天涯无处不在的相逢

人说,天涯若比邻

是否,相逢就是此生的缘分

在钢筋水泥的格子间里

依然会常常 想起天涯

本文系凤凰网评论部特约原创稿件,仅代表作者立场。

主编|张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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